清商无韵

（四）

让没有灵魂的造物学会判断是很艰难的一件事，而会骗人的NPC功能想必无比多样。方才一问已经可以验证，苏哲并不能即时查阅所有幕景的数据，哪怕是公开布景的情况；但对究竟哪里有私密幕景却一清二楚。所以说他给萧景琰的回答几乎完全不成立。

作为专业构建数据库的程序员，萧景琰向来自认逻辑与智商是时时在线的。他有点愤怒地盯着这个NPC，却突然发现自己并没有理由对他横加指责——毕竟他的回答，那都是林殊的代码决定的。

也不知道他为了人工智能出一个腹黑多智的梅长苏，究竟用了多少行代码。萧景琰正百感交集地思考着这个问题，心闪念动间苏哲却突然抬头看了他一眼。

NPC因为系统设置的缘故，情绪与表情系统是绑定的。

等等，苏哲能及时阅读出我脑电波里的想法部分？——不可能。脑电波的即时破译至今未曾实现，哪怕是真人脑电波信号，都不可能实现这样复杂迅速的频谱分析。

所以说梅长苏这个NPC，明明是模拟林殊藏得稳妥的性格一面，此时却如此明晰地将主人心念传递到萧景琰的眼中

——无论何时，林殊总是知道我在想什么的啊。

——可是他迷失在这个世界里了，我却不知道要怎么把他找回来。

林殊在这个场景里设置了无数的私密幕景，每次猝不及防地撞入萧景琰的视野中时，他总能克制住自己不会红了眼眶。然而他站在阳光明媚的残破街口、一个现实中从未存在过的NPC面前，却再次感到克制不住自己落泪的冲动——就像在小殊面前一样。

视线模糊，顷刻间泪流满面。

从此以后萧景琰每次进入虚拟场景都会刻意躲着这个奇怪的NPC。梅长苏既然不能即时调取场景数据，应该也无法知道萧景琰究竟身在何处吧。然而无论他是走在后山空旷的荒野里，还是藏身图书馆重叠的书架间，梅长苏总能第一时间出现，对他陈述永恒不变的开场白。

除了躲藏之外他还尝试过许多方法。以系统管理员的身份对梅长苏下达“不要再来找萧景琰”的指令也好、和他毫无道理的发一通火气也罢，都不能将这个不速之客请离周身三丈之外——梅长苏恭敬鞠躬道：“驱逐不符合章程的外来信号，是我的责任。虽然没有权限命令您强制退出，还请您尊重我的职责。”

也对，明明他才是梅长苏眼里的不速之客。私心里称呼他为梅长苏，那是林殊送给自己的另一个名字。然而一段代码而已，又如何能代表林殊内在的那一半灵魂？

——我一定是魔怔了。

他申请从数据组调出，专门查找这个系统崩溃的原因已经有一段时日。所有人都认为崩溃的原因十分清楚，必然是林殊自己的过失，而且这个场景已经危险到不能容许工作人员进入搜救和调查——于是他申请了辞职，从此政府不必再为他在系统中发生的事故负责。

场景的所有数据被他买断在手，此后日夜沉浸在数据的洪荒中。

他不能接受早晨还在温热被窝里笑着与他拥吻的爱人，夜间就要莫名躺在冰凉墓碑下这样的事实。他更不相信以林殊的能力居然会出现场景建模上的重大过失。系统向来最为重视对大脑频谱的保护和分析，也根本不会容许场景和人物失控时场景中仿真出的物理效果伤及测试者的信号完整。

所有人都说他为情所困，都在叫他醒过来。

然而他必须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信号被插入了林殊的脑电波片段，导致系统无法辨认，甚至直接把完整的脑电波信号从原本的存储空间弹出。

那可几乎是一个人的全部灵魂，被冰冷的系统如此轻易弃掷；从此鲜活肉体化作枯骨，碧落黄泉两相茫然。这样的疼痛竟然无人在意，万一这是一个错误，会不会再有人迷失在已经投入使用的、更为庞大的数据世界中呢。

终究是人心浮动的年代，一个人的生命要如何阻止科技洪流的前行？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但是萧景琰管不了那么多。

小殊别睡。你在这个世界里走丢了，让我把你找回来好不好。

即使只有我认为这是一个巨大的错误，但只有我坚持了，才有可能发现何为真理；才有可能不让更多的人和你一样不幸，或者像我一样痛苦。

……

就算找到你之前我也会丢掉性命。

能给我一个机会，陪你葬在一起吗？

（五）

梅长苏真的是一个很可怕的智囊。

明明没有权限查看系统中的即时信息，却对系统中物理仿真不稳定的地方了如指掌，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去；明明只是一个代码比较高深的NPC，在萧景琰调查中提供的各方面信息却总能有意无意地契合上他的一部分思路。

然而他之所以愿意提供大量的信息，不过是急于将萧景琰驱逐出境而已。

“图像信号？在下不知道您是如何定义图像信号的，不过这场景里所有存在的奇怪图案和字符，在下可是通通找给您指出来了。”

天气系统此时正模拟着故事里慵懒的暮春时节。淡色的天光中，校园里的干枯紫藤蓊蓊郁郁开出一片浅紫色花海，隐约翻飞着数只粉白色的蝶。花架下NPC佯装不耐烦地推了推自己的眼镜：“系统里这天都快黑了，您就算想找其他什么奇怪的信号源，也请等天亮吧。”

从头到尾他都没向长椅上共看一本书的红白两道身影投去一眼。

是要去想想还有什么能够对脑电波造成重大影响的信号源。不过此刻，萧景琰正站在梅长苏与系统私密幕景里那两个人之间的方向上。于是这NPC选择了极其不自然的半侧身站姿，双眼凝视着远方叽叽喳喳整理着传单的姑娘们与他说话——右手依旧搓着袖子。

这已经不符合这个系统设定的NPC礼仪规范了你知道吗！

不过我和一个没有灵魂的NPC较什么劲呢？那就明天见吧。

萧景琰对自己大脑内刷刷扫过的弹幕追加了一条吐槽，对梅长苏挥了挥手，看了一眼手腕上系统规定的弹出信号的图案。视觉信号被读入数据串。辨识结束后，他的意识回到了自己的计算机屏幕前。

捏了捏脖颈上酸胀的肌肉。桌上的外卖盒丢进垃圾桶，人躺进被窝里——萧景琰临睡前想着，不晓得梅长苏这个NPC的设定里，有没有腰酸背痛的说法？

对系统里各种信号的排查就这样周而复始，进行了足足两年。梅长苏跟着他翻遍了整个世界，态度已经不自觉地从痕迹明显的故作不耐转变成了无话可说。他依旧次次都装作与萧景琰初次见面，然而有时候他跟在萧景琰身后一语不发就是整整十二个小时。

“今天您已经在系统里步行了整整二十公里，用时八个小时。即使在下只是个NPC，也已经很疲倦了。”梅长苏时常这样冷冷地对他下达逐客令，“这系统里所有潜藏的声音信号早就已经被您找出来一一检验过，您难道还要尝试对它们进行排列组合吗？”

他的意见好有建设性，我竟然无言以对。

这样似是驱逐又似是帮助的态度让萧景琰觉得很是惶惑。终于有一天他发现——苏哲此人对待他的态度太有迷惑性，以至于言谈间飘忽无定、不期而至的对萧景琰的调查方向进行的引导，竟然完全被他忽视了。

苏哲作为NPC，难道不是应该全力帮助自己找出系统的漏洞吗？

如此仿真的虚拟系统中包含的信号并不比现实世界少——何况虚拟的天气系统和生态系统，说实话要比这半个世纪以来的真实情况好上许多。甚至有不少人选择一直生活在虚拟世界中做一个幻象。毕竟即使是幻象，五感俱全不惧伤病，不需要用餐饮水，当然想要吃喝也会有美食的味觉和饱腹感。采集自全人类的NPC也比生活中交互的人类更加友好且呆。娱乐可以无休无止，城市可以灯火如昼。数字虚拟的世界只会比现实生活更加轻松愉悦，让人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系统是政府官方开发的，每年盈利无数，挣得盆满钵满。甚至有些虚拟城市的市政厅已经建设起来，让人们在有所节制的虚拟世界中更为规范地与电脑和其他人共同生产生活。既节省了地球资源，又开辟了崭新的次元，简直何乐而不为？

——萧景琰不敢说这样的生活没有意义。但是仅仅依靠与大脑的一丝微弱电流联系身体，将自己活成一组与NPC别无二致的数据串，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何况林殊的这场事故，其实从来未被公开承认过。

在那个虚拟世界里他常常不自觉偷眼凝视梅长苏的身影。生态仿真的草色天光中这人的身影偶尔会显得寂寞——那不是程序可以调整出来的姿态。萧景琰有时会产生一种错觉，觉得大部分人在虚拟世界里活得甚至不如梅长苏一个NPC明白透彻。他似乎很清楚自己与一个真实的人的区别，所以执着地要将萧景琰驱赶回现实生活中，再也不要回到这样令人惶恐的梦境来。

萧景琰管理的这个世界中梅长苏事事都能信手拈来，却独独从未履行过身为NPC取悦进入世界的人类投影的职责。他一直在试图让自己在萧景琰面前将存在感降到最低，也几乎成功了——直到萧景琰夜夜噩梦中林殊的笑脸渐渐开始与梅长苏的面容模糊交替区分不清。

他的脑海中产生了一个极其可怕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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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结局已经码好，下午或者晚上更新！

如果有专业或者逻辑错误请指正。

以及，今晚八点左右会有靖苏合志《寄人间》的一宣，敬请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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