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商无韵

盛日衰朽，匪独繁花。空余腐木，与我同哀。

朝生夕死，愿与君共。芸芸众生，终得所爱。

（一）

“新模拟区域的测试？挺危险的，要不还是我陪你一起进去吧。”

“景琰，没事的。我自己做的场景建模，只是进去逛逛看看光影效果而已。——你还不相信我嘛。”

计算机虚拟数字世界的调试间空旷黑暗，数百个显示屏幕闪着莹莹的光辉。林殊躺在冰凉的实验台上，脑门上贴着脑电波信号导入专用的电极，向萧景琰笑嘻嘻地挥手：“得了，脑电波仿真技术都发布这么久了，哪里有什么事故？”

倒计时结束。林殊的脑电波被导入进系统虚拟的世界，身体安静得如同沉睡了过去。他很少有像沉睡那般安静的时刻。

明明只是上百万次的测试实验中最普通的一次，不是吗？

然后光影跳转至主机屏幕上反复跳动的红色“Warning”。场景建模出错，测试人员的脑电波数据无法导出系统。他不是信号仿真的专业程序员，只能看着同事们屏幕上那一行行条理复杂的代码，看着他们摇头无奈的神情，背后一身虚汗，头脑一片空白。

五分钟过去，导入导出信号故障。系统与人体失联，测试人员濒危。

十分钟过去，脑电波频谱分析程序完整，测试人员脑电波信号丢失。

十五分钟，场景建模出现崩毁情况，可能影响其余数据完整度，包括测试人员数据。

二十分钟，场景崩溃被强制终止，模拟世界处于封冻状态。然而场景及其不稳定，按条例不能派遣人员进入搜救。

心电图狠狠抽搐着。身体的各项指标急遽地衰退了下去，血压降低，血液变得冰凉。他一定很冷，手指应激反应地蜷缩起来，毫无节制地紧紧攥住萧景琰的手，然而失去了大脑的调控，再也做不出更多的动作。

脑电波信号离体太久，实验台上林殊的身体渐渐凉了下去。

所有人都陆续从自己的座位上离开。系统抢救失败的同时BUG的根源就已经很明确，出自于林殊自己场景建模的问题。虚拟世界的这个角落被永久封存，再也没有人会试图进入，也再没有人会为试图林殊的巨大错误找出根由。

无伤无痕的尸体，平静迷惘的面容。将意识迷失在虚拟世界巨大的海洋中的年轻设计师。将永远不会再醒来。

萧景琰把他冰凉的身体紧紧抱在怀中，像是想用体温来暖，用上了前所未有的力道。

他没有哭，忘记了要怎样去宣泄痛苦。他对着那些一脸哀戚地看着他，口中却讨论着要不要销毁了场景建模代码的同僚们低声开口：“别动他的场景。把它留给我。”

……

萧景琰从调试间昏黑的梦境中惊醒，伸手准确无误地捞过床头一大杯冰凉的水，大口灌进喉咙。水滴溢出杯口滴落在厚重棉被的被套上，氤氲开一片水渍。

然而他感觉不到到冷。

他穿着单薄的睡衣睡裤神智恍惚地走出卧室打开了主机电源，自己将电极扣上额头，瘫坐在椅子上第一千零一次把自己扔进那个埋葬着林殊的数字世界里。

（二）

萧景琰的投影降落在大学校园的虚拟场景中。数字世界的时间轴滴答流转，校园林荫道的树叶开始飘落，阳光滤过教学楼巨大的玻璃窗投下柔和的轮廓。金陵城三月的和风吹拂过脸颊。场景里NPC们按照随机设置的程序活动起来，你追我赶言笑晏晏，少女们看见了萧景琰还会和真人一样投来惊艳的目光，再被身边的男生唤回神去。

转过这个街角，会有两个男生在教学楼前愉快地拌着嘴。从少年时期你撕了我给你的画像到昨天你的草稿纸上写了我的名字，一次一次内容都不一样。

主干道边的涂鸦墙。白色连帽衫的男孩拿着喷涂的颜料嘻笑着画上一个巨大的牛头，再被身边红色夹克的人黑着脸抢过喷漆毫无章法地抹去。

操场上打篮球的身形里藏着熟悉的球衣，楼栋里寝室的门牌上画着火焰的云纹。

实验室下长春藤蔓覆盖的围栏边，应该有一对情侣偷偷地接一个禁忌的吻。萧景琰甚至可以回忆起林殊紧张得发白的脸颊，扑在他脸上灼热的气息，毫无章法啃咬的力道；把他压在围栏上的手臂，在感受到回应的一瞬间松弛下来。

他不敢走近，虽然固定程序的NPC根本不会被惊扰。

只要无视了他们脚下崩毁开裂的地面，合围大树齐根断裂的残枝，远处建筑物坍塌殆尽的废墟。一切都还是浩劫之前，旧时模样。

萧景琰查过代码，这些年他将建模的方法从人物到场景全部通读了一遍。这些人物只会出现在他的脑电波数据流中，别人即使走进这个世界，也无法看见这样精密的虚拟人物交互。

这是林殊送给萧景琰的最后一份礼物。

然而今天萧景琰无力去与这些回忆鲜血淋漓地交锋。他匆匆走过仅剩半栋的专业楼陈旧空旷的大厅，在机房里再次找到了他寻找的那个人——

“你这是在躲我？苏先生。”

“欢迎光临，临时管理员。我是虚拟场景的助手NPC苏哲。系统已经出现高危故障，请您立刻离开虚拟场景，等待外部排查好么？”

转过身来的NPC有一张清秀苍白的面容，与这个虚拟场景中活泼伶俐的所有人皆不相同，反而一身沉沉死气。他对萧景琰从容鞠躬，第一千零一次说着一成不变的开场白。

“我查过你的数据表单，苏先生。您的表单新增记忆条目里，不仅仅有我们之前所有会面时的记录，还有一些您在我背后对这个场景所做的修改。”萧景琰直直走近他，停在苏哲身前一步之地，看着这人垂死挣扎故作机械地后退一步，“分明是个独立的意识体。又何苦非要对我装作人工智能的样子呢？”

“系统查无‘独立的意识体’相关词条。请您对该词条进行定义，再与系统NPC进行下一步对话。”

“看来又只有老办法了，嗯？”萧景琰带上一丝嘲讽的笑，盯着那个带着一身不自觉不卑不亢仙风道骨，却试图与他进行“系统对话”的人，伸手摸过身边一块显示屏的碎玻璃作势往自己手腕上划去，被苏哲一把按住。

与上次不同，苏哲的面部表情依旧云淡风轻。

“请不要试图在系统内自残。这除了对您的脑内神经元造成伤害之外，并无其他效果。”

很好，连NPC面部即时反映内心情绪设定的程序都背着他修改了，林殊亲手写的这系统助手还真是超神。

（三）

第一次见到苏哲时他已经在这个虚拟世界无头苍蝇般地乱转了两个月之久。

林殊在这个场景下究竟为萧景琰藏了多少秘密回忆只怕他自己都说不清；而这些人物与场景交互的原码却只有在萧景琰的脑电波亲自进入这个空间后才能查看。如果没有林殊的秘钥强行破解这些场景的代码，所有秘密场景便会自行销毁，再无半点可痕迹可循。

这是多么甜蜜而痛苦的折磨。

萧景琰路过校内常常进行学生活动与商业路演的街口。固定的帐篷摊位已经坍塌成铁杆与破碎的帆布，学生们却还愉悦地在并不存在的木桌前忙碌着。女孩子们借着发传单试图与他搭讪，借来的破音喇叭循环着动漫社的日文歌曲。

这个幕景从前没有出现过，不过并未出现他们熟悉的社团，与他和林殊的回忆无关，看来是一个随机出现的公开画面。

他低头想看一眼手上的传单，却突然被塞给了另一样东西。

A4纸，标题仿宋三号字印着大红圆章的红头文件，《关于数字虚拟世界的安全条例 之 系统崩溃调查篇》。

“欢迎光临，临时管理员。我是虚拟场景的助手NPC苏哲。系统已经出现高危故障，请您立刻离开虚拟场景，等待外部排查好么？”

萧景琰抬起头看了这个胆敢递红头文件对他下逐客令的NPC一眼，瞬间愣住了。

——这不是林殊在好几个VR（virtual reality）网游里通用的人物建模吗！

林殊自己是个嬉笑怒骂热热闹闹的活泼性子，萧景琰却知道这人闷骚起来，内心就像藏着一个机锋无限琢磨不透的文弱书生。林殊口头上不服气，却在各种VR网游里都照着这文弱书生的定义建了模、做了人设，起了个闷骚不已的名字叫梅长苏。VR游戏也是实时感应，偏偏他扮演起梅长苏来驾轻就熟，除了萧景琰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服务器里排名最高的阴诡大法师竟然就是林殊。

然而，没有脑电波操纵的虚拟人物便没有灵魂。眼前的苏哲面露一个NPC该有的迷茫神色望着他，再次重复：“请您立刻离开虚拟场景，等待外部排查好么？”

既然系统生成了这样一张脸，他必然是个林殊赋予了特殊功能的NPC。然而既然是NPC，那就没有资格把他这个临时管理员驱逐出去。

“请陈述你在该系统中的功能定位，NPC先生。”

“这个虚拟场景系统的NPC数据以世界人口计，但是苏哲却只有一个。”NPC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不慌不忙地对他的蔑称进行了还击，“请先回答您的管理员ID，然后补充说明您所询问的NPC编码。”

我的情商居然还没有林殊编写的一个NPC高。萧景琰悲哀且痛苦地想。

“管理员萧景琰，想请问苏先生您在这个系统中的功能定位。”

“苏哲是本系统该场景下设置的助手NPC，可以回答您任何关于这个场景此时此刻的公开性问题。”苏哲背诵道。

萧景琰注意到了他加上的几个定语。关于这个场景，说明他不能回答系统开发中曾经出现的问题；此时此刻，说明系统关闭后他无权查阅时间轴上曾经发生过的事件档案；公开性问题，说明他不能回答关于那些专门针对萧景琰的私密场景的问题。

就是没什么特殊的功能型NPC而已？萧景琰正待失望，却看见那个NPC略带忐忑地搓了搓自己的衣袖。

这是属于林殊的动作。

单纯的功能型NPC不可能这么仿真。何况这个动作表征着林殊的忐忑——一个NPC怎么会在如实回答问题时感到忐忑？

“请问苏先生能够调取我身边这些路演摊位的数据吗？请回答此时从南至北第三个摊位上放置的传单内容。”

“关于绘画社十问十答——请问……”苏哲正待流利地复述出绘画社当年的宣传文案，却戛然而止地摇头道，“不，绘画社路演摊刚刚涉及了仅有您能查看的私密内容，我已经不能查阅更多。”

他还在搓袖子。

萧景琰刚才悄悄和自己打了一个赌，赌林殊定然写了关于绘画社路演摊的私密程序，林殊是那里的长期社员——但那想必是随机出现的幕景。倘若并未有私密幕景与之交互，绘画社不过是一个可以随意查看的普通布景罢了。

而方才，绘画摊上并没有出现过半分林殊的影子。

那是人海茫茫中，他永远一眼就能认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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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晚码字，实在无力去检查逻辑与专业错误。

如有疑问请纠正。下午或者晚上大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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